画家王征骅谈写生：

王征骅，旅美画家，曾任教于中央美术学院。

关于写生的问题

我认为写生和绘画是不能分开的。写生产生了欧洲的古典绘画，没有写生不可能有那么好看的油画。是否需要写生，本来不应该是一个问题，只要是绘画就必须进行写生。现在写生怎么又成为问题了呢？这有几个原因，一个原因就是现代艺术的冲击，从现代艺术一百年的变化和发展来看，因为现代艺术到后来一个总的主张就是靠观念——依赖于观念的更新，艺术家的创造就是一种新观念的创造和发明。这种观念的发展趋势是和写实艺术反其道而行之的。从写实到立体主义，到抽象主义，到极少主义，最后又变成极少极少主义，到极限了，可能也就结束了。

记得以前刚到美国时，我参观一家艺术馆，从头看到尾，最后几张是极少主义的作品，是美国一位老画家润哈特画的。他年轻的时候一会学这个风格，一会学那个风格，后来经过不懈的努力形成了自己的风格特色。其作品特点是远看像单色，全是黑色，近看颜色区分得非常非常小，这就是他的特色。我看了他的最后一张画完全是黑的，一点区别也没有。

这时候就出现了一个问题，写生有什么用？美国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达到了他们绘画的高峰——抽象表现主义。又以波洛克、斯提尔等为代表，最终把抽象变成装置。后来的多媒体艺术的出现，完全是靠创意靠手工，写实绘画实际对他们来讲没有用处了。所以，现代艺术家的这种想法必然会出现，认为写生完全没有必要。

现代艺术在现代社会中有它的社会地位，很贵，成名艺术家的作品卖到上百万美元。但对年轻的现代艺术家来说，由于他们还在探索阶段，其作品往往没有人要。相反，写实绘画总有人要，因为普通人能理解。在美国搞行为艺术，普通人也不理解。而像中国的“云南画派”在美国占有很大的市场，在20世纪八十年代曾经很轰动。美国人的确很喜欢“云南画派”那种画，虽然大博物馆并不青睐，但市场上大部分人还是喜欢的。这些画家自己也在寻求发展，他们作品的特点是色彩对比强烈，让人很兴奋，符合美国人开放的性格。

在美国，现代艺术商业市场多数还是倾向于写实绘画。有些美国艺术家为了取得商业效益，用最快的方法，包括使用现代科技来完成自己的作品。最常见的就是利用摄影技术。

因为完成一幅高水平的写实作品是要经过经过严格的专业训练的。即使是经过严格的专业训练到最后还不一定有好的结果。我上美院时实行五年制，我们同班同学有二十名，用了一样的时间，但画的效果却并不一样。有的可能画了好多年，效果并不怎么好。在美国艺术市场要挣钱，就要出活，有的艺术家就利用摄影技术取代写生，用幻灯取代手工放大，更有甚者干脆把整张画或整张照片直接印到画布上，因为印出来的没有立体感，尽管说可以把画布做成高高低低的感觉，但毕竟不如直接把颜色加上去好，于是画家在印好的画布上稍微画几笔，有接近原作的感觉。虽然效果不错，像真的一样，但总给人一种欺世盗名的感觉。

写生的艺术价值问题

写生问题受到冲击与商业绘画有关系。在现实中我们看到的也是这样，一些写实能

海滩　布面油画　1984年

力不好的画家，画的颜色是脏的，层次不对，轮廓是变形的，画出来的画还不如照片好看，他不是有意图变，而是画不准。反过来讲，真正好的一张写生画，绝对比照片好看，因为写生表达的是我们眼睛看到的真实感受，有人的精神意识在里面。相机毕竟是机械的东西，记录下来的是镜头等机械设备感受到的东西。色彩是柯达的色彩、富士的色彩，不是我们肉眼看到的色彩。

商业市场看到有大量的临摹照片画出的作品，很商业化，这些画很容易鱼目混珠，以劣充好。毕竟普通人对艺术的判断力和鉴赏力并不是很好，就像我们有时画写生时，碰到老乡和普通人对你善意的称赞，说你画得真好和照的一样。

怎么看写生这个问题。先谈容易的。艺术本来就有品级的上中下之分，对很多人来讲，去临摹照片，或者在照片上做效果，我们不要太多地指责他，因为他们没有想当大师，只想卖钱，多少带有点欺骗性。我可以举个例证，原来美国市场商业的画廊上生意很好，当时有个展览，办画展的是个美国画家，他的画要价不低，完全按绘画作品的价格标的。但我看他的搞法就是在利用照片，普通人以为是画的，其实是印出来的，表面用点颜色就算画完了。

所以我觉得我们提倡写生就要坚持传统意义上的写生，同时要把艺术作品的优劣等级搞清楚。在这个问题上离不开专业人士、专家和权威，只有经过写生训练的人了才能辨别其中很微妙的区别。

有句话叫“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啊！女人喜欢装饰品，喜欢钻石，有一次我去纽约逛商店，首饰店的老板不知道我是穷画家，以为我是日本人。他请我坐下，把钻石全拿出来，讲钻石的特点、颜色，那是我第一次注意到钻石的问题，以前我只知道钻石很贵，通过他对我讲，确实觉得和玻璃不一样。如果让你画钻石的写生和画玻璃的写生差别真地是很小，但在视觉上差那么一点就是玻璃和钻石的区别，就像是好的写生绘画作品与不好的作品之间的差别。

再举个例子来说，前年有个维米尔的画展，我以前零星地看过他的画，很喜欢，他的作品很写实，他那个时候还没有照相机，完全是靠视觉去做，画得也很细腻、很概括，觉得很好看。我觉得同样是写实，他的画面很神秘协调，因为是视觉上的，这种感觉我没法描写。再说的就是那种神秘的感觉，那种感觉就是他对一个对象反复地画，反复地改，才产生的视觉感觉，有时画一遍两遍都不行，反复地观察，反复地经营，显示在画布上的就是那种很高的东西。从这点来讲，有些人认为写实作品不需要写生，只需临摹照片就行了，是很幼稚的想法，是没见识的。我们要告诉一般的观众包括不太懂的收藏家，真正的写实作品就是钻石的，不是玻璃。

如果我们忽视了写生就会导致写实艺术的堕落。由于市场的影响，包括一些专业画家有时也偷懒，利用照片，因为他要完成一。

《礁石》之一 布面油画

《礁石》之二 布面油画

坦率地讲，我不是很喜欢美国的艺术，我看他们的艺术制作，视觉效果都不好，大画大而空，包括带有装饰性的东西也不好。我们可以把它和欧洲的现代艺术进行比较，同样是搞现代艺术，欧洲的东西感觉更耐看，更有传统的熏陶，艺术家的素质和修养更深厚。反过来美国的东西就简单一些，就是说它的现代艺术缺少传统艺术的熏陶，同时也看到画家缺少基本功的训练，包括他的写实能力。像绘画大师波洛克，我觉得他的画就有很大缺点，他都不知道他的画什么时候停笔，也许他画得太多了。如果说他的艺术作品有很多画可以再少画点，适可而止，效果会更好。他画得太多了，很罗嗦，很明显，这是骗不了人的。

著名画家斯提尔的画有一面墙那么大，色彩很好，但画一面墙那么大的画和画架上画那么大的画是一样的。因为油画在放大制作的时候，调颜色的时候，平面的颜色简单地刷上去是一回事，做出绘画效果又是一回事。我可以看得很清楚他没有很好的绘画功力。

再比方说画风景的美国著名画家胡珀尔，他的画很有美国味。有美国的海滩上灯塔，街道的酒吧，构图和传统的欧洲构图是不太一样的。它是写实的，美国的风景味道很浓。胡珀尔很有名，要价也高，他是美国艺术界很重要的人物。我认为如果他有更好的写实能力，他的画会更好点，看了他的画后感觉写实能力不够，画面上表现得很粗糙、不讲究的地方有很多。

我们中国人喜欢怀斯的画，他的画生动在什么地方呢？他的画也会参考照片，但他主要是写生。从他的手法来看，他的那些小画在写生的时候必须要取舍，不可能把你所有的细节都画上，你要表现得生动，其他的东西就要有取舍。在写实过程中他有个手法，有从手法产生韵律。

现代还有的写实画家的作品，写实得很细，一看就是依赖照片画的。写实能力其实定数量的作品，本来我们能做得更好，但一味追求数量就会毁了我们的眼睛，不仅把观众的眼睛毁掉了，也把自己的眼睛也毁掉了。

墨西哥毯子上的裸体　菲利普·皮尔斯泰因

我感觉自己在美国的这些年写生画得少了，有一种危机感，再不注意的话，我的手我的功力就会退化。我本人虽然年纪大了，但绝不会放弃写生。

关于现代派绘画

我是搞写实艺术的，但在同行中我的思想还是比较开通的。早期我到意大利留学，当时我已经40多岁了，第一次碰到现代艺术的冲击，一些台湾朋友说你来得很好，徐悲鸿教你们的那套东西都害了你们，说徐悲鸿是中国美术界的祸根，你看看现代艺术发展到什么程度了，鼓励我抛开以前的包袱，投入到欧洲现代艺术主流当中去。

那时面对现代文化的撞击，何去何从，是个定位的问题。我到国外就是学习，像留苏一样学素描，学色彩，学欧洲的艺术。当时我对现代艺术并不了解，一开始只浮光掠影地知道一点。面临这种东西是很严肃的问题，我必须去考虑其初衷，以及人类在起源阶段对艺术的初衷。人类对艺术的追求是什么？我相信一点，就是每个艺术家都要有很真诚的态度。我的同学很喜欢现代艺术，他可以这样，我通过他去了解，我自己看了很多现代艺术后，就把自己定位为主流之外了。

现代艺术与传统写生能力

在我开始学画的时候，就喜欢一种纯写实的写生，在写实里我可以做得很好。在另外的领域我就不行了，要做只能是硬做了。再说我也不可能去做，那得需要那类的聪明和才智。那时画家徐冰就转型了，20世纪八十年代，他是美术学院的老师，写实功底很优秀，他有他的想法，后来做《天书》，在美国还拿奖，做得很好。美国的学术界对他评价很高。每个人不一样，我就这样。但我看到一个现象，现代艺术我不做，但我学了不少东西，我也有很多搞现代艺术的朋友，我就请他给我讲课，介绍他是怎么想的。我从中学习一些东西。比方说现代艺术有个很好的规律，很单纯，他们不讲观念，我从我的角度看他的好，我看博物馆收藏的现代艺术作品的时候，并不是完全遵循观念创新，博物馆收藏作品的时候很注意视觉的效果。很弱，但画价卖得很高，很有人气。有一个叫菲利普的人体老画家，写实绘画界给他满高的地位。我看他可能在他的形式上有出色的地方，但他很大的弱点就是写实能力太差。

铁路边的房子　胡珀尔

克丽斯蒂的世界　怀斯　1948年

像欧洲杰出的画家克里的画，色调的运用一看就有很好的功力，尽管他是抽象的艺术，但色彩的运用非常，很有写实的意味。其实他很讲究的，有很好的技巧。反过来讲，美国的佳斯普尔·琼斯，美国很看重他，他在美国国旗上加了很多颜色，那颜色是脏颜色，如果有很好的写实技巧的话，即使做抽象画抹几笔颜色，就绝不会把脏颜色放上去。

所以，美国的绘画艺术先天不足后天失调，先天不足是没有传统文化的熏陶，后天失调就是缺少写实的训练。这就是我对美国艺术的个人看法。

关于写生与创作

在社会主义国家的中国和前苏联保留了西欧传统写实的体系，这个体系就是以写实写生为主的训练手法。我接受过这个训练，所以我知道他的道理在哪，我自己画画，我离不开写生，我通过写生来提高我的画品。

我可以讲两张画，一张是我大学毕业时画的《武昌起义》，那年我24岁，搞的是博物馆的命题创作。由于年轻，历史知识很有限，我必须通过对历史的研究，包括访问参加辛亥革命的老人，感受到一种历史的观念，然后过渡到具体情节，再形成画面，最后我才去画我的草图。在最后画稿实现的时候，是要依靠写生的手段。那张画从现在来看水平还是有限的，但是社会上有人评论说我把当时的氛围还原得很好。如果是这样，那气氛从哪来的呢？我当时想表达的革命新军攻打封建朝廷的总督衙门的情节。那是一种火光的气氛，气氛从哪来呢？从现实中来，找烟火很难，那我就到炼铁厂去，那出钢出铁的时候，烟雾腾腾，我到那就是画写生，然后我找模特，把我的感觉用灯光打上，去画他们脸上的颜色变化。写实绘画不这样做，那很难保障，那会又没有彩色照片可以参考，就得靠写生。我年轻时的第一张画就是这么画的。

再说另外一张画，我在参加第一次油画展的时候，运气不错，得奖了，画的是六个老头晒太阳，评委很看中我的画。他们看重的是我表现手法有些新的感觉，我自己也是有意这样做的。年轻画画时候受前苏联的影响，靠大的笔触造型，这个状况一直到我到意大利留学看了很多博物馆各种各样古往今来的艺术流派的表现手法以后，我才知道原来油画是什么方法都有啊，原来我怀疑自己的东西，后来慢慢知道是应该怀疑的。有些该肯定就应该肯定，不够的地方就该去改变。我有个想法，我就从一个第三者的眼光重新审视我的画。以前我画的画用大笔触的表现手法，那个是我学的，不是老师教的，但那种效果不是我真正看世界后的真实感受，也不是我最后想找的效果。我自己的视觉效果是不是很清楚，有点像那个人，又有点像这人人，那后来这种感觉就是画的效果。后来我回国，但山东金州去画写生，画海滩大石头，我画得开心极了。我就喜欢云，喜欢捉摸不定的感觉。喜欢石头上的纹路，尽可能用捉摸不定的手段去画捉摸不定的东西。觉得大石头好看极了，那时我就想要是人能做成大石头的脸多好看啊，这么去想的。整个就把在石头上写生的感觉移植到我对人物的表现上来了。画那几个老头，我就想用石雕的形象，又不是石雕，我那么去做的。这种方法我在画人体的时候也用过，也招来不少非议，说人体画的皮肤这么粗糙不好看，但画老头基本没有非议，因为老头脸上都是老斑，可能就是对上号了。吴冠中代表评委写文章的时候，他有一句话：他的想法和手法是一致的。

那么这个东西对于我讲，虽然能力有限，但在我的绘画中是发现的一步。这个哪里来的？大自然给我的，我在大自然通过写生发现的，所以写生对我来说不仅仅是学习绘画表现绘画的手段。

崆峒岛之角　布面油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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